一项有关星座刻板印象与社会现实的研究
作者：纪泽宇 韦庆旺
编辑：李雨秋
编者按：中国广泛流传的“星座”刻板印象与社会现实是否存在关联，处女座是否如我们预期的那样刻薄和洁癖？本文根据《人格与社会心理学》期刊文献，呈现9个有趣的调查，向我们揭示刻板印象的真正成因，以及社会现实在其中起到的作用，阅读完这一篇文章，我们将对星座本身具有更客观真切的认知。全文总计5797字，预计阅读28分钟。
韦庆旺
中国人民大学心理学系副教授，中国心理学会文化心理学专业委员会委员兼秘书，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心理科普创作专业委员会委员
纪泽宇
中国人民大学心理学系本科生
日常生活中不乏有关星座的闲谈：白羊座热情乐观，金牛座忠厚爱财，处女座挑剔缄默，双鱼座多愁善感......作为一种千禧年来席卷全国的流行文化，我们对星座津津乐道，也喜欢将自己与他人的特质和星座联系起来。除此以外，各大门户网站都将星座设为专栏，如新浪、搜狐和腾讯等，都把星座作为其主页的突出部分；有关星座的书籍等作品更是层出不穷。
然而，人们对星座的这种热衷不仅仅体现在日常社交中，还体现在我们于婚恋、招聘等方面的选择上。许多人在挑选恋人，招聘员工时，会有意地避开一些星座；例如，一些招聘启事宣称不欢迎处女座求职者。（见图1）
图1.有关招聘中星座歧视的新闻
那么，星座的这些刻板印象究竟从何而来呢？现实生活中，不同星座的人们真的拥有不同的性格吗？基于上述有关星座的逸闻趣事，麻省理工学院的陆冠南教授（Jackson Lu）等研究者，在社会心理学顶级刊物《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上发表了一篇探讨中国星座刻板印象的论文。研究者们通过9项研究，采用调查、文本分析、实验等方法，验证了星座刻板印象的存在，并发现在婚恋与招聘中也存在着星座歧视；通过超过20万人的大样本数据分析，研究者们发现星座并不能预测一个人的性格。
本研究对刻板印象等领域也做出了重要的理论贡献，通过研究中国的星座刻板印象，研究者巧妙地将刻板印象与社会现实相分离，证实了即使没有社会现实的基础，刻板印象依然可以存在与传播，并反过来影响社会现实。
对“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可以运用在刻板印象与社会现实的关系上：究竟是社会现实造成了刻板印象，还是刻板印象塑造了社会现实？
图2.刻板印象与社会现实：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1、刻板印象从何而来？
首先，研究者探讨了刻板印象是如何产生的。过去的研究很大程度上假设刻板印象是从感知到的社会现实中产生的。一些学者认为，刻板印象是社会现实的准确反映；例如，亚洲人擅长数学的刻板印象在统计上是准确的。
与此同时，其他学者认为，由于认知和动机偏差，刻板印象形成了对社会现实的不准确反映。认知偏差中的相关性错觉（Illusory Correlation）得到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不熟悉的行为在数量上是罕见的，当少数群体成员（根据定义，他们在数量上也是罕见的）执行这些行为时，人们倾向于形成错觉。例如，当美国人看到一个尼泊尔人养了一只宠物海狸（少数群体成员的罕见行为），他们可能容易形成尼泊尔人喜欢宠物海狸的错误刻板印象。换句话说，少数人所做的罕见或不常见的行为会对刻板印象产生不成比例的巨大影响，因为它们会在记忆中被过度呈现。
除了认知偏差，各种理论也研究了刻板印象形成中的动机偏差。制度正当化理论（System Justification Theory）认为人们有动机认为现状是公平和合法的。例如，认为黑人不如白人能干、聪明、勤奋的刻板印象被认为是两个群体之间社会经济差距的意识形态辩护。
尽管上述对刻板印象形成原因的探讨在理论焦点上有所不同，但是这些理论都指向了同一个观点：刻板印象最初是基于对群体间差异的感知，尽管这种感知并不总是反映实际的差异。如上所述，许多研究都考察了刻板印象是如何从感知到的社会现实中内生形成的。
然而，刻板印象是否有可能在没有预先存在的社会现实的情况下形成，然后影响社会现实，现在还难以捉摸。人们往往不清楚，一个既定的刻板印象是来自于业已存在的社会现实，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形成了与刻板印象相似的社会现实。
例如，考虑女性对STEM（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不太感兴趣的刻板印象和社会现实（女性自我报告平均对STEM不太感兴趣）。一方面，这种刻板印象可能反映了STEM兴趣的内在性别差异。另一方面，也有可能这种刻板印象的起源是不准确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准确，因为性别歧视限制了女性在STEM领域的发展。
图3.女性在STEM领域受到了性别刻板印象的影响
2、刻板印象毫无现实根据？
为了将刻板印象从社会现实中分离出来，有必要考察刻板印象是否可以在没有预先存在的社会现实的情况下形成，并通过歧视进一步塑造社会现实。研究者认为，刻板印象不仅可以内生地从社会现实中提炼出来，也可以外生地强加于社会类别。当社会类别（缺乏社会现实）被引入时，类别线索（例如类别名称）的文化意义可以作为外生的刻板印象投射到这些社会类别上。因此，内生性刻板印象是对社会现实的（准确或有偏见的）反映，而外源性刻板印象根本不是对社会现实的反映。
社会类别是如何在群体间产生影响的呢？最简群体范式（Minimal Group Paradigm）表明，每一个个体的社会分类足以使群体偏见产生。在这个范式中，被试更偏向群体内的成员，而不是群体外的成员（例如，分配更多的资源给群体内的成员）。在最小群体范式的基础上，研究者提出，当社会类别碰巧包含有共同文化意义的线索时，会产生毫无根据的刻板印象。不同于基于社会现实中感知到的差异，当社会类别定义在社会现实中没有基础时，人们倾向于求助于具有文化意义的类别线索，如类别名称、符号颜色等。
研究者认为，外生刻板印象的内容将由类别范畴和文化语境共同决定。如果类别线索和文化背景不同，社会类别可能有不同的刻板印象。以中国电池品牌“白象”为例。这个品牌在英语国家失败的部分原因是它的名字：在汉语中“白象”是一种受到崇敬的动物，但在英语中“White Elephant”是一种昂贵但无用的财产。不出意外，英语国家的人对这种电池持有消极的刻板印象。如果把它翻译成“Sliver Elephant”或者“Bai Xiang”，电池可能就不会有负面的形象。
而西方星座在传入中国时，在很大程度上从语义上（而不是从语音上）翻译成中文名字。这些语义翻译（即类别线索）承载着中国人共有的特定文化含义。中国名字的文化意义被外源性地投射到星座符号上。例如，虽然Taurus在英语中只是“公牛”的意思，但它在汉语中被翻译成了“金牛”。因此，在中国，金牛座的人不仅被定型为认真、固执（对应于中国文化中的“牛”），而且也有物质主义（对应于中国文化中的“金”）。
3、刻板印象如何影响社会现实？
这样毫无根据的刻板印象会塑造社会现实吗？经验证据貌似表明了这一点。例如，出生率数据显示，中国父母不太愿意在羊年生孩子，这可能是因为在羊年出生的人不吉利的刻板印象。这种刻板印象源于中国民间的一句俗语“十羊九不全”， 这意味着在羊年出生的人十分之九不走运。然而，几个世纪前，最初的说法是“十羊九福全” 也就是说，出生在羊年大多有福气，但在历史的某个时刻，“福”这个字被错误地替换成了同音字“弗”，与现代汉语中的“不”含义相近。
图4.羊属相似乎不受部分中国父母的喜欢
因此，研究者提出了刻板印象与社会现实的整合模型。过去的研究集中在内源性刻板印象形成上，即刻板印象产生于既存的社会现实——尽管刻板印象形成的过程可能受到认知和动机偏见的影响。与此同时，刻板印象也可以通过歧视来塑造社会现实。研究者为了将刻板印象从社会现实中分离，通过下面的模型说明了刻板印象形成的外生过程：当引入社会类别（本社会中原先不存在的现象或产品）时，类别线索（如类别名称）的文化意义可以外生投射为刻板印象到这些社会类别。外生的刻板印象可以在没有社会现实的情况下形成，但仍然可以通过歧视来塑造社会现实。
图5.研究者提出的刻板印象形成的整合模型
研究者通过9项有趣的研究（研究1分为a、b两项）探究了中国的星座歧视与刻板印象。
1、中国的“处女座”偏见
作为初步探索，在研究1a中，研究者通过网络问卷招募了508名合格被试，调查了中国被试对星座的熟悉程度和信念，以及相应的刻板印象。结果发现，很大一部分（72.6%） 中国被试熟悉并相信西方星座的预测有效性。人们普遍认为处女座是中国最受负面评价的星座，甚至处女座的人自己也知道这一点。（163名被试选择了“不确定”，其余345名被试中44.6%的人选择处女座; 40名被试选择了自己的星座，这40名被试中有16人是处女座。）很大比例的被试承认，他们可能会在恋爱约会（46.4%）、社会交往（42.0%）和招聘时（22.6%）歧视一些星座。大多数被试是通过社交媒体（89.6%）和社交对话（67.1%）间接了解星座的，而不是直接通过个人经历（39.2%）。
研究1b目的在于验证先前的结论，问卷与研究1a基本相同，除此以外增加了一个问题：“请从下面12个星座中选出3个或3个以上你最熟悉的星座，并用形容词描述他们的性格”。结果表明，在招募的518名被试中，57.5%选择了处女座；对处女座形容词的文本分析显示，被试对处女座性格的刻板印象是令人讨厌的，“苛刻”和“洁癖”的同义词占了形容词总数的81%以上。这一结果表明，处女座在中国具有最显著的刻板印象，可能是因为“处女”这个词的敏感性。
图6.中国被试对十二星座的刻板印象
与作者的理论观点相一致的是，这些星座刻板印象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星座符号的汉译来解释的。例如，金牛座给人的刻板印象是物质主义，认真、固执，可能是因为它在中文里被翻译成“金牛”。双子座被定型为具有双重人格和喜怒无常，可能是因为它的中文翻译字面意思是“两个人”。巨蟹座被认为是爱家的，这可能是因为在中国文化中蟹类总是呆在壳里。
2、中美对星座的刻板印象对比
为了考察文化背景在外源性刻板印象形成中的重要性，研究者接下来在美国进行了一项比较研究，通过网络平台招募495名被试填写问卷。结果发现，美国被试对星座的熟悉程度显著低于研究1a中的中国被试。与中国被试相比，美国被试更不同意“星座对人的性格有影响”这个说法；也更不同意“了解一个人的星座有助于了解这个人”这个说法。
星座的刻板印象在美国要比在中国弱得多。与此相关的是，与中国社会普遍对处女座的负面评价相比，美国社会对最负面的星座的评价几乎没有共识。然而，最大比例的美国被试（7.7%）选择巨蟹座作为最负面评价的星座，可能是因为它与癌症（cancer）的语义关联。
图7.中美被试对最负面星座的选择
3、当“处女座”变成“室女座”
研究3进一步考察了社会类别名称在外源性刻板印象形成中的作用。研究者测试了中国被试在一个星座被翻译成不同的方式时，是否会有不同的感知。处女座（Virgo）也可以翻译成“室女座”，研究者将382名被试随机分配到“处女座”条件与“室女座”条件，阅读一份个人资料。两种条件下，个人资料是相同的，只是对星座的翻译方式不同。基于大五人格量表，研究者询问被试对这个人宜人性的评分。
结果显示，“处女座”组被试的宜人性显著低于“室女座”组。这些结果表明，“处女”的翻译可能导致了中国人的刻板印象，即处女座的人令人不愉快，从而突出了类别线索在外生刻板印象形成中的作用。
4、媒体上的赞数
研究4中，研究者在一个流行的中国约会应用程序探探上进行了一项为期9天的实地实验，以测试中国人是否会在浪漫约会中根据星座进产生偏见。研究者在探探软件上同时注册了3个VIP账户（图8），显示了相同的照片（第一作者）、相同的昵称（Michael）和相同的年龄（28岁）；这三份资料唯一的区别是显示的星座不同（处女座、狮子座、天秤座）。
实验的因变量是每一个账号得到“喜欢”的个数。结果显示，在9天的实验中，狮子座的迈克尔得到了41个“赞”，天秤座的迈克尔得到了46个“赞”，而处女座的迈克尔只得到了15个“赞”。处女座得到的“喜欢”个数显著低于其他两者。结果为中国浪漫约会中对星座的歧视提供了实验依据。
图8.约会软件的三个账户截图（照片为陆冠南本人）
5、处女座在应聘时
研究5则测试了招募背景下的星座歧视，也即中国被试是否不太愿意雇佣处女座的人。研究招募了823名被试，随机分配在“天秤座”与“处女座”条件，要求被试阅读一份简历并决定是否招募求职者。结果发现处女座的求职者面临着更多的歧视：他们被招募的概率显著小于其他条件组。同样的，处女座条件下的求职者的宜人性也显著更低。后续的中介效应发现，宜人性显著地调节了处女座对雇佣求职者意愿的负面影响。
研究5为中国职业招聘中的星座歧视提供了实验证据。具体来说，当简历明确表示该求职者是处女座时，被试不太愿意雇佣他；这种效应可以用“处女座不太讨人喜欢”的刻板印象来解释。
6、专业人力资源从业者的选择
研究6则将普通被试群体换成了专业人力资源从业者（HR）。在研究5 的基础上，研究者邀请了来自24个不同行业的351名HR，要求他们在阅读完简历后决定是否接受求职者。与研究5不同的是，“天秤座”条件换成了“狮子座”；“处女座”条件不变。
结果显示，HR对处女座的求职者的雇佣意愿显著低于狮子座求职者；处女座的求职者也被认为更不讨人喜欢（宜人性更低），宜人性同样中介了这种负面影响。这说明，就连人力资源专业人士也不太愿意雇佣处女座的人；这种效应再次可以用处女座不太讨人喜欢的刻板印象来解释。此外，有很大比例（39.9%）的中国人力资源专业人士表示，他们经常讨论求职者的星座。这一发现与作者的初步研究发现一致。
7、星座预测性格？
那么星座的刻板印象究竟准确吗？研究者旨在使用大样本来探究星座是否能够预测性格。研究者从中国的一个心理测评网站收集了大量的样本（N=173709）。并使用大五人格量表测量了这些被试的人格特质。
结果显示，星座无法显著地预测宜人性、开放性、责任心与情绪稳定性。尽管星座似乎对外向性有显著的影响，但这实际上是由于出生季节所驱动的。一旦控制了出生季节，这个效应就变得不显著。尽管样本量很大，但研究7发现，星座并不能显著预测任何人格特征。
图9.十二星座在大五人格上的得分几乎形成了一个正十二边形，说明不存在显著的差异
8、星座预测工作绩效评分？
为了探究是否存在基于工作绩效的星座歧视，研究8分析了一个大样本数据。（N=32,878）研究8对我国某大型企业集团人力资源信息系统的档案资料进行了分析；绩效评分是公司用于员工绩效评估、年终奖金计算和其他人事决策的最重要的指标之一。为了测试星座是否能预测工作绩效，作者使用了两种绩效指标：最近一段时间的绩效得分和过去连续五个时期的平均绩效得分。
结果发现星座不能显著预测最近的绩效评分或是过去五个时期的绩效评分。研究8显示星座并不能显著地预测工作绩效，这进一步强调了星座歧视在招聘中的不合理性。
通过上述理论和研究，我们可以发现，在中国，星座的刻板印象的确存在；并且这影响到了人们的婚恋与招聘。而大样本数据分析的结果表明，星座并不能预测个人的特质以及工作绩效，通过星座来判断一个人的性格以及工作表现是不科学不理性的。
如研究所证明的，星座的歧视已经危及某些星座的个人在婚恋和职业生活中的机会。正如一些中国父母不太愿意在羊年生孩子一样，先前北京晚报报导，有些父母现在不太愿意生处女座的孩子，甚至要求医生提前剖腹产。由于星座引入中国的时间不算长，可能还未影响到社会现实，但我们仍然不能放松警惕，在日常的谈笑以外，应该更加理性地看待星座文化，而不是通过不理性的歧视给他人带来压力与排斥。不让歧视性的社会偏见，真正地成为社会现实。
—END—
参考文献
Lu, J. G., Liu, X. L., Liao, H., & Wang, L. (2020). Disentangling stereotypes from social reality: astrological stereotypes and discrimination in china.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119, 1359-1379.
写在最后
小编的话：理性的巴纳姆效应告诉我们，星座是不应当被相信的。但也有实验多次验证“自我实现预言”的力量，即一个人相信什么，就会最终趋向成为什么。相信星座会造成对“处女座”的偏见和其他星座的刻板印象，但从那些积极向善的描述中，也许我们能找到自己期望活成的样子。在久远的中国大地上，也存在占星术，猎户，天狼，织女，都是极具浪漫意义的象征。星座文化从西方的引入，不应该成为我们歧视他人的由头，而应该成为我们继续追寻向善、向美的一条星路。
